一九九一年的知了声里,淮河的水漫过了少年的脚踝。那年我十三岁,身子骨像拔节的芦苇,又细又韧,青黄不接的年纪里却揣着颗混世魔王的心。我们这帮半大小子,个个都攒着一套自以为很“混世”的行头,穿在身上,走在乡间的土路上,连影子都带着三分嚣张气。
刘羽飞/摄
一
二夹子是我们最得意的战靴。这种塑料拖鞋,前面只有一个大脚趾和中脚趾中间的扣子,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,活像马蹄踏在青石板上。
我的那双是从镇上集市买的,淡蓝色的塑料,阳光下能看见脚趾在里面蜷缩伸展。刚买来时,塑料边沿锋利得像刀刃,把我的脚趾缝磨出了血。妈用剪刀修了又修,又用砂纸打磨,直到摸上去像绸缎般光滑。我穿着它在院子里走了两圈,塑料与脚掌摩擦发出的声响,比知了的叫声还要清脆。
二夹子穿久了,脚趾缝那里会磨出一层黄茧。我们常常坐在河堤上,把脚丫子跷得老高比谁的茧子厚。夏日的阳光把塑料晒得发烫,脚底板的茧子却浑然不觉。有时候塑料鞋底粘上了晒化的柏油,走起路来会扯出长长的丝,我们就故意在晒得发软的柏油路上来回走,看谁扯出的丝最长。
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年发大水,我穿着二夹子去河边看热闹。河水漫过了石阶,我站在水边,突然一个浪头打来,右脚的二夹子就被卷走了。我眼睁睁看着它像一叶扁舟,在浑浊的河水中起伏了几下,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回家路上我光着一只脚,另一只脚上的二夹子啪嗒啪嗒响,声音比平时孤单了许多。
二
中分头是我们向港台明星偷师的标志。那时候电视里放《射雕英雄传》,郭靖的中分头让我们着了魔。村里的剃头匠“胡高”手艺最好,他的剃头铺前总是围满人。
我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老式理发椅上,脖子围着泛黄的围布,碎头发扎得皮肤发痒。“胡高”用梳子比划着,嘴里念叨着:“左边多一分,右边少一厘,哎,这就周正了。”剪刀咔嚓咔嚓响,黑发簌簌落下,像秋收时割倒的麦穗。剪完后,他用海绵蘸了凉水,在我后颈上抹了一圈,那凉意顺着脊梁骨直蹿到天灵盖。
第二天上学,我的中分头被晨露打湿了,发丝服服帖帖地趴在头皮上。走到半路太阳出来了,头发渐渐蓬松起来,像两片黑色的翅膀。突然一阵风吹过,我的中分立刻变成了“八分”,头发像受惊的乌鸦四散奔逃。我急得用手不停地往中间拢,可越拢越乱,最后活像个炸毛的刺猬。
三
蛤蟆镜是一种圆形的墨镜,镜片小小的,架在鼻梁上,活像两只蛤蟆眼睛。黄泥山南头中学对面的铺子里,一副要五块钱,够买二十根白糖冰棍了。
我捡破烂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,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,我把皱巴巴的钞票拍在柜台上,换来了那副茶色蛤蟆镜。镜腿有点松,我就用橡皮筋绑在脑后固定。戴上它,世界立刻变成了蜜糖的颜色,连麦田里的热浪都显得温柔起来。
我们戴着蛤蟆镜在村里招摇,故意把下巴抬得老高,好像这样就能看见更远的天空。老人们见了直摇头,说我们“眼睛没毛病戴什么墨镜”。我们才不在乎,只觉得镜片后的世界格外迷人,连知了的叫声都变得遥远而神秘。
有一天放牛时,我戴着蛤蟆镜在树荫下打盹。醒来时发现眼镜不见了,急得我像丢了魂似的。最后在牛蹄印里找到了它,一只镜片已经裂了道缝,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。我把它藏在枕头底下,每天晚上都要摸一摸那道裂缝,仿佛摸着就能摸到那个夏天。
四
如今想来,那时的我们多么可笑又多么珍贵。塑料拖鞋磨破了脚,中分头被风吹乱,蛤蟆镜摔出了裂痕,可那份莽撞的快乐却是千金难买的。我们像一群刚长硬翅膀的雏鸟,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能飞。
现在的淮河水依然年年涨落,却再也带不走什么了。那些“混世”的行头早已不知所踪,唯有记忆中的感觉依然鲜活。有时在梦中,我还会听见二夹子啪嗒啪嗒的声响,那声音比任何音乐都要动人;还会摸到被风吹乱的中分头,那触感比丝绸还要细腻;还会看见阳光透过蛤蟆镜染黄的世界,那色彩比油画还要浓郁。
我仿佛又看见那群少年,穿着二夹子,顶着中分头,戴着蛤蟆镜,在夕阳下的河堤上追逐。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,长到足以跨越三十多年的光阴,一直延伸到我的眼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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